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几乎是半夜抵达,这个有雾的大巴山缺口处的小县城,通江。我坐在窗前时看见雾从眼前的河谷升起,又慢慢地漫过河两边的房屋,漫过已经无人的街道,爬上了对面的山上。一位当地文友告诉我,每当雨后,站在县城的每个角落都能看见雾,看见雾在对面山上的树林里弥漫,徘徊,然后慢慢地升上天空,变成白云。如果变成乌云,则意味着又一场雨,雨后又有更多的雾会从河谷爬起,慢慢爬山。
我喜欢雾。雾的美,不需要形容词来修饰。在大自然中,雾既是名词,也是形容词。它白茫茫地存在,山川河流在其间若隐若现,它们互为风景。更多的时候它是动词,在大地上变幻着形状,在山谷里游动和伸展,自由自在。有时候它把整座大山抱在怀里,揉着大山的头发,那是一片连着一片的原始森林。森林里有青冈木。老家的后山上也有青冈木,它质地坚韧,是用来烧木炭的好材料。烧出来的炭总要比其他木质的炭要经得烧些。在通江,则用来种银耳——这是我到通江两天后才知道的。父亲是一位烧炭高手,他不知道青冈木原来是种植银耳的绝好木柴。那时候还能上山砍树,每个冬天来临之前,他总是要上几趟山,挖窖,砍青冈木,烧火,封窖,直到十几天后开窖。青冈木炭坚硬,断口处总是能看到乌金般金属的光泽。烧好的木炭一部分留家里过冬时烧,另一部分就是拿去市场。木炭一斤不到两元钱,这已是不错的收入了。
童年时雾总是从远处的河流、稻田和村边的小溪上升起,稻谷,青草,树木,在雾里总是湿漉漉的,叶尖上会慢慢地凝成水珠,在晨光中亮晶晶的。那是露水。我知道那亮晶晶的水珠里有另一个世界,它慢慢滴落,掉到青草的根部,落到腐叶里,掉到潮湿的泥土里。被露水浸润的土地,会有更多的青草、树和作物长出来。在通江,则长出青翠的茶叶,和晶莹剔透的银耳。通江人甚至把建筑做成一滴露水的形状,这是一种美好的想象,它就是通江银耳博物馆。博物馆就在溪边,溪叫雾露溪,这地名,把“天生雾,雾生露,露生耳”的银耳生长环境展示得一览无余。通江银耳始于盛唐,从宋朝和明清就深受喜爱,过去它是朝廷御膳珍馐,今日它是百姓餐桌的一道美味。它们从青冈木上长出来,一朵朵晶莹剔透,像盛开的柔软的白玉之花。它们既是青冈木的孩子,也是雾和露水的孩子。银耳泡在水里,有一种天然脱俗的美,让人甚至忘了它还有清甜的香味,那才是它真正的价值。
我喜欢雾。小时候总是搬出一张小板凳坐在家门口看雾,看它在树林、河谷间慢慢蠕动,像一只懒懒的白色动物,最后爬上高高的天空。农人总是能从雾盘桓在大地上,还是爬到天空变成白云,来判断天气的阴晴,来决定要不要出门和晒稻谷或玉米。故乡人说雾,喜欢在雾的前面加个水字,叫水雾。多年以后我在北方的某大城市里谋生,每到雾霾的天气,空气中有一种混浊的乳白色的气溶胶物质在弥漫,人们就像泡在一锅白粥里,无法呼吸。这是大自然的组合造句规则,雾加霾令人窒息,而加水呢,则是一个白茫茫的美好的世界。
我不知道我童年或者故乡的哪一场雾突然定格,被时间剪辑成其他地方的雾。有一次,我乘着大巴远行,整整两天都穿行在一场大雾中。雾中的一切都是美好的:还没收获的白菜,清亮的水塘,青草,盛开的桃花和李花,刚长出新叶的苦楝树,不断闪过的石屋和泥屋,屋前玉米地的浅绿,希望小学的旗帜,五保公寓雪白的墙,扛着犁的老农……青年时期的这场大雾之旅,它的终点又在哪里?
通江。一个陌生的地名。现在变成了一场具体的雾。雾在漫延,从山谷向着远处的山。山都有好听的名字,叫空山,叫米仓山,叫挂宝岩,还有许多你叫不出名字的,它们从北往南绵延,形成三条从高到低的山脉,夹着两条山谷。山谷里溪水流淌,两边的山上长满了树。树有枫树,有椴树,有槭树,有青冈木,还有更多不知名的杂树。通江境内森林密布,你所看到的树高低起伏,其实那也是山,也是山谷。雾在游走,山和山谷就是它的床。
雾在游走,如同生命和时间本身。人到中年,某次在桂中某地爬山,在一座巍峨的大山之上,我们遭遇了大雨。雨水顺着台阶哗哗地往下流淌,而我们则顺着那水做的台阶,奋力向上攀登。越靠近山顶,风越大,雨越大,风总是吹走什么。我们当中一位大病初愈的诗人,我们多次动员他下山无效,只好在大雨中扶着他挣扎着往上。用所有的力量,挣脱肉身的滞重。登上山顶时我们的身体突然都变得轻盈了。一滴雨水在某一瞬间,滴穿了我的中年。回首时,雾正游出森林的小餐馆,白云戴在远处的山头上。我们的脚步和心跳也成了云和雾的一部分……
通江。我打下这个地名,雾正弥漫,朋友开车过来,带我们去看山,看岩洞,看山里的树,看茶叶和银耳。宋人范镇有文记载:“蜀之产茶凡八处,雅州之蒙顶,利州之罗村……罗村茶色绿而味亦甘美”。罗村,即通江罗村。火天岗是它的最高处,号称秦巴茶山第一岗的高处。“云雾山中水,火天岗上茶”,我们竟然闯进一对年轻夫妇的直播。他们搬了桌椅,架了最简单的机器,在直播品茗和销售茶叶。在互联网时代,直播让我们每个人与世界都变近了,即使你就在大山里,在一场大雾中。直播虽然能把天岗茶独特的茶质呈现在人们的面前,但口感和清香的味道却不能。透过他们的镜头,我感觉他们在向外界直播山里的一场大雾。青山环抱,重云积雾,得天独厚的生态环境酝酿出号称“茶色绿而味亦甘美”的罗村茶。一杯在手,盈盈漾漾,水光明媚。雾亦从小小的杯里升起。它们从我童年的某一场雾中起身,终于抵达了这里。
雾散去时我们正处在人生的某处,豁然开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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